2014年2月20日 星期四

「冷漠的危險」(The Perils of Indifference),威瑟爾(Elie Wiesel),1999

  1. 五十四年前,一個年輕人睜開了眼睛。他來自克爾巴阡山(Carpathian Mountains)麓,距離歌德鍾愛的威瑪(Weimar)不遠的小城;而他醒過來的地方,卻是歷史上惡名昭彰的布痕瓦德。他終於自由了,但在心裡並沒有半點喜悅。他想,他這輩子或許再也不會開心了吧。一天前,美國軍隊解救了這個集中營,他至今依舊記得美國大兵的憤怒。即使他已經一個老頭子了,還是很感激他們的憤怒與同情。儘管聽不懂他們在講什麼,但他們的眼光已經道盡了他所需要知道的一切—跟他一樣,他們永遠不會忘記,他們會是歷史的見證......
  2. 我們站在新世紀的門口,一個千禧年。這個即將消逝的世紀究竟會留下怎樣的遺產?在這個新的千禧年裡,又會怎樣回顧這段歷史呢?這段歷史當然應該要接受審判,在道德與哲學層次上,受到最嚴厲的審判。
  3. 我們這個世紀最失敗的地方就是黑暗的陰影籠罩在人性之上:兩次世界大戰,數也數不清的內戰、毫無異議的連續暗殺(甘地、甘乃迪家族、馬丁・路德・金恩、沙達特、拉賓)、柬埔寨、奈及利亞、印度、巴基斯坦、愛爾蘭、盧安達、厄立特利亞、薩拉耶佛與科索沃的血腥相殘、古拉格(Gulag)的慘無人道以及廣島的悲劇。當然,在不同的層次上,還有奧斯威辛與布痕瓦德。這麼多的暴力,這麼多的冷漠。
  4. 冷漠(indifference)是什麼?從字源上來說,這個字的意思是「沒有差別」(no difference)。這是一個古怪而不自然的狀況;在這裡,光明與黑暗、黎明與黃昏、罪惡與懲罰、殘酷與同情、善良與邪惡,竟然沒有明顯的界線。它的軌跡是什麼?不可避免的結果又是什麼?它是哲學嗎?在這世界上有沒有一種可以讓人了解的冷漠哲學?從某個角度來說,冷漠有沒有可能也是一種美德?我們身處於一個遍佈慘痛經驗的世界,有沒有必要不時的練習一下冷漠,好讓我們的意志清明,能夠正常生活,能夠好好地享用一頓美食、喝一杯紅酒。
  5. 當然,冷漠是有吸引力—可能不止於此,它根本就是充滿誘惑的。把眼光從犧牲者身上轉開,當然是比較輕鬆的選擇。不讓這些事情惡狠狠地打斷我們的工作、我們的夢想、我們的希望,當然也是比較容易的事情。畢竟,捲入別人的痛苦與絕望之中,總是讓人覺得不自在、覺得麻煩。對這些冷漠的人來說,他或她的鄰居,半點也不重要,他們的生命自然也沒有半點意義,他們心中的苦悶或是展現於外的痛苦,更讓人無動於衷。冷漠把其他人簡化成一個抽象的符號。
  6. 在觀念上,某些人有著根深蒂固的傳統,總覺得被人類遺棄,還不是最殘忍的處境。我們始終覺得被上帝遺棄,比受到祂的懲罰更加不堪。不公平的上帝總比冷漠的上帝好些。比起承受上帝的震怒,在我們眼中,被上帝忽視還是更嚴重的處分。人可以遠離上帝而活,卻不能獨立於上帝之外。不管我們在哪裡,神始終與我們同在。即使是我們飽受折磨的時候?是的,即便是我們飽受折磨的時候。
  7. 看著人世間的苦楚,卻也無動於衷。等於是讓人喪失人性。冷漠畢竟比憤怒和仇恨更加危險。憤怒有時還會發揮創造性,可能成就偉大的詩篇,或者寫出壯闊的交響曲。目睹不公不義的義憤,會使人為了捍衛人性,做出無與倫比的卓越貢獻。但是,冷漠不可能有什麼創造力。即便是仇恨,有時也可能引起反應。你會力抗到底、公然譴責。你會卸下你的仇恨。
  8. 冷漠則勾不起任何反應。冷漠就是沒有反應。冷漠不是開始,而是終結。因此,冷漠永遠是敵人的朋友,因為它獨厚侵略者—對犧牲者卻視而不見。在犧牲者發現他們被遺棄之後,痛苦只會倍增。囚牢裡的政治犯、餓著肚子的小朋友、無家可歸的難民—如果不理會他們的困境,連星火般的一點希望都不給他們,讓他們深陷在孤獨中,半點指望都沒有,等於是把他們從人類的記憶中放逐出去。否認他們的人性,就是背叛我們自己的人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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